(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66岁的艺术家张晓刚仍是拍卖市场上的天王级人物。2024年5月29日,胡润研究院发布《2024年·胡润中国艺术榜》,张晓刚的成交额增长20%至6911万元,在中国艺术家中排名第十。
市场的成功没有改变张晓刚的边缘状态?!暗髻┮坏憬?,我也愿意保持这种所谓的边缘人的状态,这种边缘状态会让人更敏感;如果每天周围都是你爱听的那些东西,对艺术家来讲很宝贵的灵感可能慢慢就消失了?!?/p>
新冠疫情之后他重新思考了自己与艺术的关系,哪些是要紧的,哪些是他想要的?!耙帐跏蔷咛宓模砸帐跫依唇哺?,其实是在画细节。你是通过细节去表达一个整体的观点,而不是仅仅在思考一些大而无当的观念,然后配上图。这种艺术不是我要的?!?/p>
他投入陌生的过去,不断回看,写、画,谈话、自省、反诘,要给自己的经历和感受一个交代。他想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凭空而来的,这样才安心?!拔业拿舾械阌涝妒且丫⑸摹N矣涝对谕乜?,注定当不了一个时尚的、太潮流的艺术家?!?/p>
张晓刚工作室(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艺术家的工作室
崔各庄的顺白路被日头照得明晃晃的,笔直一条。这里地处京郊,路的北面是一号地艺术园区,占地四万平方米,画廊、美术馆、画家工作室和艺术机构一应俱全,从世纪初筹划起就想要汇集成“艺术硅谷”。
艺术家张晓刚的工作室在这片“艺术硅谷”的马路对面,与它保持着微妙的距离,隐蔽在一间学校的院子里。
这天是2024年6月10日,端午。因为我们的拜访,工作室被收拾了一番。从个展《虚妄之镜》和成都双年展撤回来的画原封不动放在架上,墙上只挂了《洗衣机》《柜子》《光7号》,以及《舞台5号:羽衣甘蓝》,都是近年新作,笼罩在雾霭一样的灰色里。
张晓刚使用过大量的灰色,他喜欢灰色给人的感觉,与现实无关,或属于过去,或触发梦境。2023年甚至有一家艺术品牌联系他,提议到颜料厂申请一管颜料,就以他的名字命名,叫张晓刚灰。
陈年旧画、空白画布挤在角落里,年头久了,有些已经发黄。颜料凝固成抽象雕塑,工具车上挨个整齐罗列着画笔、刮刀、松节油、拼贴用的鞋带。
与其说是工作室,这里整洁得更像一个陈列室,摆脱了游牧状态的定居点。
张晓刚看起来很松快,穿了一身藏青色的T恤布裤运动鞋,下巴冒出短短的白胡须。一年多来连续办完四场个展,参加活动、出书,2024年计划稍作休整,端午前后除了待客还是待客。
2007年,他搬来时这里还是个仅有300户的小村庄,绿树成荫而厂房空置,不仅没有屋顶,墙也是塌的。他租了其中一个两千平方米的废弃车间,日常出门吃饭只有两家馆子可供选择。五年后的北京特大暴雨中,狂风掀顶,一片狼藉。
《舞台3号:城堡》,2020年,布面油画,260cmx600cm
更早几年,2000年,张晓刚从成都移居北京,先是落脚在花家地,然后搬到费家村,再搬去酒厂。这些地方如今都发展成了艺术区,但他去的时候每次都像开荒,荒凉时进去,一旦热闹了他就走掉。
在费家村时,他们还创造了一种把库房改建成工作室的生活方式。向来无人问津的简易库房突然有人要租,当时的村民们觉得很费解?!熬透墙驳贝帐醢。巧峡?。需要大的房间,因为要做一些装置。哦,懂了。”屋顶换成彩钢,加装卫生间和暖气,一个工作室的基础设施就完成了,后来这变成了热门生意。
“是让一些人赚了钱,但是艺术家在里边也赔了不少。我的好几个朋友都是刚装修完没多久就要拆迁,换个地方,又装修弄好,用到一两年又拆了。倒霉死?!闭畔站醯煤每上А?/p>
北京的艺术区经历了三十多年的迁徙,因为拆迁、市场起落等原因,逐渐从西挪到东,从内环挪到外环。
“现在都不行了,李桥也不行,待不下去了。在北京不容易的,大家都怀揣着一个梦到了这儿,梦破碎了以后好多人就回去了?!毙鹿谝咔槟羌改晡贡チ艘帐跫颐堑哪源?,也掏空了他们的口袋。
空间对艺术家的影响比我们想象的要大,乃至直观地反映在创作中。这处工作室张晓刚已经稳当租用17年了,搬来时种的梧桐树从碗口大长成了合抱粗,初夏时节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挺立红墙边。
《蜉蝣日记:2020年3月29日-读者》,2020年,纸本油画拼贴,60cmx40cm
城堡与蜉蝣
张晓刚在这儿密集工作到2019年底。新冠疫情暴发后,他被困在了将台路的工作室里。那儿更小,又兼家人起居,稍显局促。起初他以为这会像2003年的非典一样过去,很快他就意识到疫情范围在不受控制地扩大。
既然待在家里,索性画笔不辍。
他先是决心画完一幅起草于16年前、经过两次大改却总无法完成的三联油画,260cm×600cm尺幅的“异托邦”。这幅画原本被囊括在“里与外”系列中。相比让张晓刚蜚声中外的“大家庭”系列,“里与外”那几幅并不惹眼,标志性的人物面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旗杆、水坝等上世纪的记忆风景。
在“异托邦”里,喇叭挂在细长杆头,红色婴儿坐在沙发上,青年匍匐于地读书,远处是一所光斑下的1980年代学校建筑。而占画面绝大部分的则是灰色的天空、山脉、土地与河流,荒芜的革命年代景象。
这并不惹眼的系列显示了张晓刚关注点的重大转变,他重新意识到自己并不适合做观念艺术,也无意进入绘画的语言学范畴。他想起了自己早年间追随的表现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甚至文学和音乐。
而他想要探讨的主题,是个体与社会、私人与公共、时代对人的记忆的损害与人有意识地去遗忘之间的关系。这些问题至今仍潜伏在他的神经当中。
2019年,在保留画面大结构的同时,张晓刚把三联画做了大幅改动,人物、记忆物件变多,逐渐占据重心,光斑下的房屋越画越长,两侧再加“屏风”,营造出舞台的质感。2020年春天,他终于画完,并将之更名为《舞台3号:城堡》。
然后他重新开始写日记。其实他非常擅长书写,从小写日记,青年时写信,只是停滞了好多年。
封闭空间让他又有了书写的冲动和正当性。2020年开始的三年里他经历了三次被动隔离,两次在同一家酒店,还有一次在方舱。必不可少的东西是适量的烟、酒、咖啡、打火机,还有速写本和简易水彩颜料。这是他需要的全部子弹和武器,人活得跟在匮乏年代差不多。
“最重要的是什么呢?”他在日记中写道,“我想应该是心态和计划?!?/p>
他到记忆库里去翻找素材,抛开一切嘈杂思考自己与艺术的关系。他拍过几段影像,在方舱的房间里不断地来回走,房间逼仄,景象单调重复。而他的日记本里写满了字,画满了草稿,“一些感觉被激发了?!?/p>
这些草稿诞生了一批名为《蜉蝣日记》的作品,以纸上油画、拼贴为主要手法,以房间为画面的主要空间,把猫、狗、魔鬼、黑山羊、档案柜、隔离酒店走廊、餐桌上互搏的人、格列柯的《揭开启示录的第五封印》等等并置画中,画外盖戳似的写上一个虚构日期,一种扭曲和重组记忆的狡黠方式。
《蜉蝣日记:2022年5月8日》,2022年,纸上油画、纸张拼贴,97cmx150.5cm
《蜉蝣》在上海黄浦江边的龙美术馆开展时是2023年3月,春风苏醒。美术馆的空间巨大,《蜉蝣》很小,人来人往。
这是张晓刚重新引起关注的两年,连续办了四场个展、参加活动、出书,反响热烈,关于他勤奋的创作,也关于创作中略显保守的具象、叙事性特征。
“奇怪的是,有一些表现实际上是他早年的艺术趣味和态度,它们又浮现出来?!蹦昵崾本腿鲜墩畔盏呐兰衣琅觳炀醯剑渲杏兄盅?,“纯粹的表现主义手法,后来又加了一点小平涂,又加了一点肌理效果,但它显得比较讲究微妙,是一种新的趣味。要注意它的往复,又要注意它的差异和不同,找不到一个比‘循环’更有趣、更准确的词了?!?/p>
吕澎看《蜉蝣日记》之后的“光”系列,同样发觉可以追溯到青年。在“光”系列中,那道自1989年出现在他画中,原本只以光斑形式出现的光变成了主角,人的面孔、手、书成了局部。
“他能够意识到人处境的糟糕。要怎么去解决它?其实光就是一种希望和解决?!甭琅焖?,“这个光是生活经验,很多事情都给他留下一个感觉,人生其实问题远远大于快乐?!?/p>
《单腿站立的男孩》,2023年,纸上油画、纸张拼贴,152.6cmx122.8cm
血缘的历史
张晓刚1958年出生在云南昆明,在家里四个孩子中排行老三。
日后他说到自己常年面临的边缘处境就会提起这个排行,意思是不像老大老二能更早来到父母身边,也不像老幺备受关照。4岁时,母亲开始教她的孩子们画画,只有老三坚持了下来。
不知道是因为内向而喜欢画画,还是因为喜欢画画而变得内向,总之张晓刚有了自己的避难所。有段时间,他家住的楼房为了躲避对面红卫兵的枪击,把所有门窗都用砖堵上,因此他有一种重要的童年记忆,就是在黑暗幽闭的密室里画画。
下乡又复课之后,张晓刚在17岁时遇到了自己的启蒙老师、父亲在西南联大的同事,林聆。林聆教会了他素描、水彩、油画基础,让他在连环画的趣味之外有了苏联体系和欧洲美术的眼界。他从没想象过两年后高考恢复,自己会考上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是当年云南省唯一一个。
但他父亲是个专制的父亲,老师是个严苛的老师,张晓刚从来没有从他们那里获得过肯定。唯一能理解他的母亲,因为在职场遭遇变故而患上精神分裂症,成了家里的一个谜。
1977级川美油画班的学生都非常人。程丛林画出了《1968年×月×日雪》,高小华画出了《为什么》,罗中立拿出《父亲》,何多苓则有《春风已经苏醒》。这些画涌动出“文革”后伤痕美术的热潮,学校里一时间“似乎每天都会诞生一个新星,或者一件令人刮目相看的新作品”。
年纪比他们小十来岁的张晓刚还在紧张和不安中寻找自己的道路。他喜欢上了印象派,喜欢到决定用此风格来完成自己的毕业作品、不同于以往写生的“草原组画”。然而学校不以为然,认为他是“搞怪派”,“不美”,“没有感受,学别人又学不像?!?/p>
人生最快乐和自信也是在那段时间,校领导们都说他是错的,可他偏偏觉得自己是对的。
吕澎讲过一种感受:“那个时候的写实绘画目的不是为了写实,是要画灰色的、日常的、普通的、今天的,对历史给予问题给予提示的作品。”当时的青年画家们是在宣布人的精神、尊严和解放。
?;步吁喽?。毕业后,分配没有着落的张晓刚在苦闷中谋到了歌舞团的职位。接下来的几年里,官方举办的画展里几无他的身影。
1992年,吕澎(右)在张晓刚家中(肖全/图)
张晓刚对现代主义的偏好转移到了阅读上,攒了钱,就到书店买一堆与“现代”相关的书。除此之外就是和毛旭辉、潘德海、叶永青几位朋友喝酒谈天,翻录磁带,胡闹。一群留长头发穿牛仔裤的文艺青年,为了与世界艺术产生点关联,把昆明市中心那条盘龙江叫作塞纳河,把张晓刚的宿舍幻视为左岸咖啡馆。
有一年他终于喝酒喝坏了胃,住进医院。住院期间他得以窥视人濒死时的状态,死亡给了他灵感。1984年及之后几年,他创作出了“幽灵系列”、遗梦集,这是掉入生死的缝隙中、与东方神秘主义产生反应的结果。
“面临的困惑就是你和主流的关系是什么?”张晓刚饱受其扰,“永远感觉追不上?!?/p>
也正是因为这种追不上,让他们必须寻找其他路径。参加不了官方的展览,几位文艺青年就自费办展,取名“新具象”?!氨狈饺禾濉背鱿?,他们也给自己成立组织,“西南艺术研究群体”,合影留念。接下来的几年里,这些群体持续活跃,带来了“85新潮”运动。
张晓刚至今不相信天才论,“人还是环境慢慢造就的产物。只不过有些人顺从了环境,有些人逆生长。我可能属于逆生长的那种人?!?/p>
如愿回到美院任教是在毕业四年后了。张晓刚终于重返学院,可是学院的主流还是推崇乡土绘画,他坚持的表现主义和超现实主义与其相左。院领导劝告各位青年教师,不要向张晓刚同志学习。
苦闷难解。他在夜晚写过大量的信,从西南寄给友人、亲人。2023年办《隐语之书》展览前,策展人鞠白玉专门去了张晓刚原先的公寓,那里有个书房,大量上世纪的书籍、读书笔记、日记、信件还全部保留着。
其中有很多母亲写给他的信,“她的才华都在写信时候发挥出来了。”如果把母子二人的信汇整,几乎可以构成一部书信体小说——罹患精神疾病的母亲总以为儿子遭受迫害,不断写信给他及其单位的领导,以示清白,以表忠诚。难保自身的儿子则不断在回信中虚构自己的生活,告诉她一切都好。
如此通信十年。2010年,张晓刚的母亲去世。整理遗物时他发现母亲把所有信都烧了,只留一封。
“可是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张晓刚用的是一种不确定的语调。
无论是1980年代在昆明和重庆的混沌,对于遥远艺术家生活的想象,“塞纳河”边的高谈,还是书信。大多数时光一去不返,很多事也无疾而终,但至少昭示了一件事,艺术的可贵之处,是让我们能走到命运和自我深处,然后超越它。
1989年,31岁的张晓刚办了人生中第一个个展??上Э徊痪镁痛掖医崾?,作品都以低价卖出。
到了1990年代,张晓刚放弃了神话与传说。“图像世界就给尘封起来,被关在一个只有他自己才拿着钥匙的密室里?!?/p>
1992年7月,张晓刚在德国卡塞尔文献展主展厅。身后是博伊斯1982年的作品《7000棵橡树》之一(受访者提供/图)
“起码跟我有关系”
“年轻时总想打破一些东西,对未来有想象,急于把你学到的那点东西,翻新翻新再翻新,创造一种可能性。我觉得这是年轻的必然。发展到一定时候好像这种欲望慢慢就没有了,你对要打破的东西也质疑,对要建立的未来也有很多质疑?!闭馐俏颐堑谝淮尾煞檬闭畔账档?。2024年4月份在成都的时候,他的个展《虚妄之镜》临近尾声。
他谈到了很少谈及的近作“光”系列,一种带着虚无和迷茫氛围的绘画。“整个时代氛围让你就觉得好像又到了一个迷茫的阶段,对吧?回想80年那会儿,对未来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想象?!彼ζ鹄?,“好像是不是老了,到了一定时候对未来没有想象了。”
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有想象了呢?
1992年,张晓刚得到一个出国机会,给学院交了保证书之后去了一趟欧洲。他充满幸福感地去了尼采、瓦格纳、海德格尔、基弗的故乡,在德国跑了十几个城市,逛美术馆、画廊、博物馆,还去阿姆斯特丹一趟,拜会“老朋友”梵高和伦勃朗。
当年,在德国卡塞尔市举办的第九届也是最重要的一届卡塞尔文献展刺激了他。张晓刚发现原先那些所谓先锋的东西其实早就陈旧,以为是全人类共同财富的艺术其实有着它们各自的身份和标价。
“从中国的环境突然穿越到西方,一看,世界怎么是这样的,跟我读到的不一样,你跟他们不是活在一个频道,会有这样的感觉。你回到这个频道来,但你的记忆全部都在。这种感觉让人很虚无?!彼枰帐酰帐醪恍枰?。
“如果你还不想放弃,还想继续创作的话,得找到一个平衡点。我当时能找到的平衡点就是我经历过的非常丰富的历史,我为什么不去面对它,不去表达它?它有没有意义、有没有价值都不重要。起码跟我有关系?!?/p>
回国后,他几乎一年没有画画,所有工具都收了起来。到了年底,“广州双年展”要举办,张晓刚拿出了旧作《创世篇》。展览并没有什么让他兴奋的,但《创世篇》中隐藏着让他找到支点的元素——照片。共和国元勋、知青照片作为背景出现在他的画中。
是照片触动了他的神经。第二年暑假,他在回家时翻阅父母的相册,发现母亲年轻时很漂亮,而那些照片整体散发出一种诡异的美学:含蓄、中性,修饰再修饰,人脸上只剩下一种固定的庄严??植烙痔鹈?。
他想去画它们。
他收束起表现主义的粗犷线条,去掉绘画性,借鉴月份牌和炭精像的画法,擦出一种轻微抚摸的触感。这当然与他的内心有关,他抛开了原先绘画时的人文热情,从形而上的哲学意识转向了具体的历史形象。
《车窗-孤独的小提琴》,2010年10月,布面油画,140cmx220cm(私人收藏,昆明)
从那个时候他就意识到,“我的敏感点永远是已经发生的。我永远在往回看,注定当不了一个时尚的、太潮流的艺术家?!?/p>
“大家庭”系列由此诞生,一经展出就获奖,并屡次在国内外的艺术展上露面。批评家黄专在《一个现代叙事者的多重世界》里写道,《血缘·大家庭:全家福1号》像是一部视觉化的《百年孤独》,“家族性神话原型与突变性的现代命运的交融与冲突,时间和记忆消失造成的巨大的心理恐慌和焦虑,意象性的叙事形成的陌生化和距离感”,最终,汇成“一部有关普通中国人的‘日常生活的史诗’”。
它们还被与余华的小说并举。直到现在,余华的小说仍会用张晓刚的画做封面,从1994年法文版的《世事如烟》到2021年的《文城》再到今年再版的《许三观卖血记》。
也有批评家认为,张晓刚充满激情的“表现性”和“批判性”在这个系列中消失殆尽。
但2006年的一次拍卖一锤定音。当年3月,纽约苏富比春拍“亚洲当代艺术专场”,“大家庭”系列中的《同志120号》以近98万美元的高价拍出。接着,《天安门》拍出1800万港元。当然这些都进不了他作品成交价的前十。最高的一次是2020年佳士得香港秋拍,《血缘-大家庭2号》拍出9803.5万港元。
张晓刚总觉得不应该是他,这种不舒服缠绕了他十年。
《血缘-大家庭9号》,1996年,布面油画,150cmx190cm
困在系统里
为了待客,张晓刚不得不扭转自己内向的性格。他的工作室越搬越大,每天敲门声、电话铃响个不停,很多人等着他的画,等着买,或者只是等着看下一次拍卖中他作品后面那个价格数字。
那个阶段去找他,多半会遇上一个“低沉郁闷状态中的艺术家,他丝毫不想谈论当时在拍卖市场上作品取得的成功”。
有一次张晓刚对前去采访的鞠白玉说,他感觉自己被困在系统里。
什么叫“系统”?什么叫“困住”?鞠白玉当时二十来岁,太年轻而难以理解这种焦灼,“在那个时候作品就已经过了100万美元的艺术家,就觉得,都这样了,你焦虑什么呢?”
鞠白玉后来反应过来,“那个焦虑跟物质的、生存的东西没什么关系。有些东西提前来了,或者来得太快,太不真实了。意味着你会被裹挟在其中。你要为你的画廊负责,为你的收藏家负责,要为整个市场负责?!?/p>
为了躲客,工作室越搬越偏。2007年,张晓刚搬到了荒凉的崔各庄,租下车间后开始打围墙。围墙的小门故意不朝那片一号地艺术园区开,而是开在与它相反的、面朝村庄的方向。
下午两点左右到工作室,晚上11点钟回,“每天拼命工作”。工作指的是给画廊、展览、藏家们画画,群展费心最少,个展次之,画廊则全部需要新作,极费力气。除此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用于应酬的画画。他尽力画得不失水准,但仅此而已,“不是在不断地探索,有激情状态下的(创作)?!?/p>
“最后发现你慢慢就变成一个工人。怎么去把握这个度,是很多艺术家都在面临的问题,尤其绘画,它需要大量时间,靠一笔一笔画出来,你还不能失败,万一画得不理想,或者画失败了,那展览不就砸锅了吗?”
我们后来(时至今日亦是)一直在这种市场成功学的叙事中认知张晓刚。成功即正义。
诗人欧阳江河用一种非常文学化的方式描述过张晓刚当时的处境。“你不是一个真人了,你现在是冒名顶替?!彼犊麓?,“你成了你的假释者,你已经被关在你的工作室、你的观念、你的盛名的监狱里面,被判了无期徒刑。然后你再出来,游离在时间和肉身之外,就是这种感觉?!?/p>
在那几年人是离地的。2008年在天安时间当代艺术中心举办的《我们在哪儿?》艺术展中,张晓刚写道:
我似乎真切地“感受”到了,我们已真正地从“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迈进了经济全球化的高速立交桥,瞪直了双眼在这个多层的桥上一圈一圈地旋转着……这意味着你应当毫不犹豫地放弃正在进行的思考,放弃你刚刚要熟悉的游戏,从而展开幻想的翅膀,乘着阳光赶快飞翔。
《同志1号,2号,3号》,1996,布面油画,130cmx100cmx3cm
切肤之感
顺白路这个两千平方米的工作室把张晓刚累惨了。
工作室变大,画的尺幅也跟着越来越大。先是三米长,再是六米,最后接近八米。最多的时候他有十来个助手,三个雕塑,三个设计,一个版画,两个后勤,还有一两个文案。人太多了也不好,每天去工作室的路上又要多一件操心的事,今天要分配些什么活呢?一到工作室人人挨个问他。最后发现请再多的人,最忙的还是他自己。
2010年张晓刚和团队筹备今日美术馆的展览,进程到一半,他晚上总是不舒服,去医院检查后发现有一根血管已经堵塞,做了一次心脏支架手术。半年后,因为吃到假药病症复发,在工作室昏倒,送急诊,又挨了一刀。
画了三十多年,医生头一回告诉他,他得休息。原先每天抽两包烟、晚睡晚起的生活也得翻个面:吃素、锻炼,戒烟、戒酒,不能熬夜。
2016年,顺白路的工作室开始缩小了。
张晓刚用砖砌墙把厂房隔开,分给同学、学生们租用。眼睛和手还经用,但体力在衰退,原先能站着连画三个小时,现在每20分钟就要歇一歇。工作室里间放一张按摩椅,外间放一台跑步机,都是艺术家的缓兵之计。
也是在那一年,张晓刚不知道画什么了。
他像往常一样勤奋地画画,举办了《索尔·勒维特与张晓刚》双个展,参加了一些群展。
除此之外,他画了一幅自画像。他很少画自画像,青灰色的背景中垂下一枚不亮的灯泡,灯泡后面有一面置于木质梳妆台上的椭圆镜子,镜子里,张晓刚的脑袋安插在断臂石膏躯体上,嘴唇紧闭,目视前方。
《光4号:三月的某一天》,布面油画&拼贴,200cmx105cm
张晓刚给它取名《虚妄之镜》,“那几年实际上是我比较低谷的时期,之前画得已经很充分了,继续画也可以,但是好像有些新的感受。我想表达,但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p>
我们确实从未在他的作品中感受过愉快的气息。
“大家庭”系列之后他开启了“失忆与记忆”系列,发自离开成都后内心对女儿的思念,又延伸至普遍的分裂和遗忘?!袄镉胪狻毕盗械某叻畲螅沧罾淝??!拔杼ā毕盗邪岩磺卸际幼骶肮?,把几无关联的人、物画到同一张画布上,以产生一种非逻辑和荒谬。
其中有一个他尝试了几次却还没找到平衡的系列,“描述”。在照片、不锈钢板或装置上书写,将绘画和写作这两种他都喜爱的形式并置。但不行,每回动笔写他就没法画,动笔画就不会写了。
张晓刚好多次都强调艺术与生活的近亲繁殖关系,是切肤之感。这也意味着他必须毫不躲闪,承受这种快速变动带来的焦虑、不安,接触大量他理解但无法共情的事物。
他愿意投入同样陌生的过去,不断回看,写、画,谈话、自省、反诘,要给自己的经历和感受一个交代。他想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凭空而来的,这样才安心。如同他多年的经纪人冷林所说,通过思考过去来思考当下和未来。
而他时常体会到的虚无,最终与他的画互生互伴。
“很多人觉得他是一个温和的、有教养的、慷慨的、善良的一个人,但是我觉得他身上有一个非常艺术家的核。”鞠白玉说,“他骨子里是非常倔强的,总是在走一条自己的道路?!?/p>
2024年,成都复兴艺术中心,张晓刚个展“虚妄之镜”展览现场
墙,一种替代空间
2016年,张晓刚置办了一处新的工作室,也是他现在最常住的地方。
那里区位极佳,离798、草场地这些艺术区近,与城市接壤,更重要的是离朋友们更近。厨房和阳台之间有一条长桌,借此延展出一个会客厅,平时大家就坐一溜在那吃饭、聊天。
饭局是朋友带朋友,除了各色艺术家,还有诗人、作家、学者,文艺老中青大聚会。“这么多年知识、经验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人也需要更新,需要补充营养,所以大家有一个共同的愿望聚在一起?!闭畔战玻八皇且桓錾缃坏母拍?,而像各种动物都到饮水池去喝水一样,你看那个动物世界里面不是有老虎、狮子、大象,这些小动物都要到那喝水?!?/p>
为了和大家共饮池水,张晓刚得补课。比如见到观影量巨大的动物,他也赶紧吞吃影碟,见到记性好、口若悬河的另一只,他一边享用一边警惕,“自己也得去读一点,不然提问题的能力都没有啊?!?/p>
餐桌的对面是一面20平方米左右的墙,挂着一幅克莱门特的作品。2019年,有一天,朋友对张晓刚说,大家都是这么好的艺术家,为什么老挂一张克莱门特???
于是克莱门特就作为前传,被摘下来,水池边的艺术家们轮番登场。墙上挂什么全由艺术家自己决定,鞠白玉做主持人和谈话记录,张晓刚主动当助手,又出点子又拍照。
这是一个毫不张扬的艺术行动,不公开,不售卖,几乎没人发过朋友圈。鞠白玉将之视作一种替代空间,也就是说与官方展览、商业机制无关的、脱离任何体系的、相对的自由空间?;蛘哂米骷抑芡窬┑幕敖玻呷ブ行幕男灾?。
在这个替代空间里,鞠白玉认为留下的最重要的东西便是谈话,一种去除功利、求同存异的谈话,在之后几年里,她愈发觉得没有什么比交流更重要的了。
“当时的氛围,我觉得是一种友谊的氛围。”鞠白玉所说的是一种阿甘本式的友谊,阿甘本在《论友爱》中讲,友谊是一种纯粹存在式的分享,并且存在本身就是甜美的。
谁“办展”,谁就要请大家吃饭。下午五六点开始,凌晨两三点散场。人数少则七八个,多则三十来个。
在作品挂出的一个月期间,他们会这样不定期聚会、漫谈,可能谈得好,也“可能不好说,就有点尴尬。但艺术家又很认真,怎么办呢?尴尬也是一个很有趣的事。大家就不说作品,就喝酒。也挺好玩的”。
稍显正式来讲,它的名字叫作“东墙计划”,The Wall。上墙的作品少则一件,多则十来件,因此墙上总留下大大小小的孔。张晓刚喜欢那些孔,每个孔都对应着特定的作品、特定的艺术家、特定时间里思考过的特定命题,是用历史和记忆钉出来的孔。他让它们全部留在墙上。
有一回聚会到了尾声,长桌上的各位都喝得面孔微红,意犹未尽。张晓刚坐在一端,说:“你们不知道每次你们走了以后我面对这一堆……”他突然卡壳了,大家开始帮他找那个词。
“残羹冷炙?!币桓雠笥阉?。
“应该还有另外一个词。”张晓刚说。
“残羹剩饭?”另一个朋友说。
张晓刚被这个词逗笑了。
“失落的理想?!庇钟幸桓雠笥阉?。
大家都嘘:“什么呀你这是?!币徽蟮髻?。
“我每次都拍照。”张晓刚对着桌子比划了一下,又靠回椅背,“每次他们走了以后,我真的感觉很虚无……不光是失落,有一点虚无?!?/p>
后来,新冠疫情暴发。东墙计划暂停,环形剧场开始。
张晓刚在工作室(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对话张晓刚
环形剧场
南方人物周刊:新冠疫情期间激活了你的很多感受,那些感受是指什么?
张晓刚:疫情期间大家都有体会。隔离在那,接到的信息都是负面的,网上每天像轰炸一样,每天看,感受太强烈了。
而且很多问题我觉得都是曾经经历过的,几十年的跨度,我突然发现有很多相似,形态变了,但是内在的那些感受,我发现有一种循环。有时候就会觉得,怎么在重复?这种重复的感受不好,人都还是希望往前走,突然发现生活在重复,这个是令人有点悲哀的。
所以原来最早那个展览(《蜉蝣》)还想过要不要这边叫环形剧场,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也发现,这可能就是一种规律吧,我们可能真的生活在一种环形的情境中。
南方人物周刊:当你经历过几次重复和循环之后,会不会觉得没劲?
张晓刚:是有一点,但也得面对。我是习惯性的,如果看到一个不好的事,第一个选择是面对它。你逃不掉的。
很多事儿,面对它以后,也许还能从中发现一点不同的东西,这也是我的一个体悟?;坝牧椤钡氖焙蛟诿娑运劳鑫侍?,画“蜉蝣”的时候也是,但它们还是不同,这个不同才能证明我生命的意义。
我经历了这么多完全不同的时代,如果这个时代和那个时代完全没关系,我也不觉得是件好事。
我发现自己的创作总是在关心关联性,这个关联性包含着重复,比如从1980年代到今天,反反复复,有很多我们没有办法回避的现实。但你要是不经历过这些,也体会不到一些关于生命本质的问题。
南方人物周刊:“生命本质的问题”指的是什么呢?
张晓刚:有点太哲学了,你可以跟陈嘉映讨论。(笑)
艺术家的感受也好,想法也好,都是碎片,而且也许往往是错的。但是没关系,艺术它本来就不是——以我的理解——就不是个追求真理的东西。不是哲学,不是科学。艺术可能往往还反而在追求某种错觉,又在这种错觉中去证明某种真理的存在或者本质的存在。
南方人物周刊:前两年你对中世纪的画家们很感兴趣,甚至羡慕,为什么这么讲?
张晓刚:因为我们这代艺术家经历了中国改革开放,后来慢慢进入国际化、全球化,在短短的几十年里浓缩了这么多巨变。然后反看西方的艺术家,他们活得好单纯,从小建立一个信仰,就可以为这个信仰去付诸行动,连死都不怕。
而我们好像老在变化中去寻找自己,也不知道你刚刚找到的一点新感觉,是不是突然又变了。它永远在一个过去式的状态。中国人永远是这样在追。
所以我说太羡慕的意思是很单纯,艺术家也更容易专注。疫情期间我有一个很深的体会,艺术真的必须很专注。
南方人物周刊:之前没那么专注主要是因为外界还是自己的一些原因?
张晓刚:其实也不是不专注,就是对很多问题的认识体会不够。打个比方说,现在大家都在拼命寻找一个图像学、符号学的东西,从宏观的文化角度思考很多问题。而我们去看西方很多艺术家,他们没有这么大的包袱,他就是找到了一样东西。像莫兰迪,他就在一些瓶瓶罐罐上把形而上的问题都想明白了,这一点太了不起了。
我们很难,中国艺术家好像总是三心二意的,很难那么专注在某一个里边,这一点我是后来体会到的。其实艺术没有大小之分。你可以从一颗石头看到整个世界,体会到世间万物,但是如果你没有这个心,看所有的石头都长得差不多。
艺术是具体的,对艺术家来讲更是,其实是在画细节。你是通过细节去表达一个整体的观点,而不仅仅是在思考一些大而无当的大观念,然后去配上图。这种艺术不是我要的。
南方人物周刊:竟然是这几年才清晰起来的吗?
张晓刚:我比较晚熟,我说可惜了,如果10年前就知道就好了。(笑)
其实二十来岁那会儿,开始对现代主义有热情,画画也是很具体的生活、情感、状态。但是你必须得经历以后,才体会到它最深刻的立意?;故堑没氐侥蔷浠?,艺术是个人的。
这句话不是一句空话,这句话是实实在在的。如果艺术跟你不是产生一种直接的、必然的个人联系,没有真正的个人性,你就是在画一个符号。
打比方说,画画是通过身体的创作,手感是最直接的,如果你没有个人的手感,就只是在画一种教条、套路的东西——现在大量画都是在画套路,那你怎么可能有个人的东西。
你认清到这个,明白了这一点以后,其实你能做的工作就是好好地把个人表达充分,剩下的问题你管不了的。
艺术对我的意义大于对时代的意义
南方人物周刊:你会焦虑吗?无论是因为时间流逝,还是年轻艺术家一代一代冒出来。
张晓刚:焦虑谈不上,我只觉得这个世界对我来讲越来越陌生了,又年轻,又隔了几代。我们那会儿大家还是年轻嘛,你看我,我看你,为什么这么画大家都清楚,一秒钟我就可以判断这个是好艺术家还是一般的艺术家,现在不可能了。
每个时代趣味都不一样。到了我们这个阶段,从直觉本能上去判断只能起百分之几十的作用。如果你还想关心他们,你就得去了解他们。
有很多人采取不看,我属于还有好奇心,老想去看,想了解他们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这样去创作。
南方人物周刊:你还记得自己大概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写日记了吗?
张晓刚:不太记得,原来日记都是写感受性的东西,后来感受的东西好像都在画里面了,慢慢也就越写越少。2009年在佩斯做展览,强迫自己做了一批作品,每天在现场写日记,先把作品画好,放在那,每天来了就写,有时候憋一天都憋不出来,开车来的路上都在想今天写什么。(笑)有时候写了以后它也是一种发泄,发泄完了就轻松了。
后来鞠白玉他们发现文学情结一直在影响我的创作,有一定道理。反正我做不了语言革命的,也做不了纯观念的哲学的艺术家,我是一个追求内心感受的艺术家,那曾经读过的东西就起作用了。叙事性,当然这个东西在今天可能会很不讨好,那没办法,那不管嘛,每个人都得真实地面对自己。
张晓刚将收集来的影像素材汇总在工作室的照片墙上(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南方人物周刊:对你来说会更自在一些,是吗?
张晓刚:对我来讲,就是说,艺术对我的意义大于对时代的意义。
我觉得它对我如果更有意义,那我肯定好好去做,跟时代的意义相悖,那没办法。如果它还跟时代有关系,那就是好事。但是如果是按照现在说大家都反叙事,我刚好又是个喜欢叙事的,那怎么办?那我变成另外一个人不太可能。
南方人物周刊:有没有那种阶段,你去画一些大家会喜欢的、更受欢迎的画?
张晓刚:我不是那种人,装可以,装的话半路肯定也要逃,因为我对那些东西不喜欢,只是捡别人的成果。但我理解年轻的时候还是希望加入,特别怕落单,年轻那会儿也很痛苦,我不知道怎么办,跟时代没关系。被边缘化的感觉,日子肯定也不好过。
遇到这种情况我会反省一下自己,那没办法了,我的选择就是认命。
南方人物周刊:这种感觉是不是会一直留在你的身体里?因为后来无论是市场也好,学院也好,都认可你,也就是说进入了主流视野。但吕澎看“光”系列的时候,觉得你还是把自己压在一个角落里,一种边缘人的心态里。
张晓刚:可能就是年轻时候认命了。有一种宿命的感觉,就是你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核心的主流的东西。
我算幸运的了,自己在那弄,结果还把我拉到主力部队里去了。我又觉得很吃惊,当然也享受过它带来的各种好处,但从创作来讲,要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艺术家。
你刚才讲的还是角色认定的感觉,我不会这样去想问题,我尽量去找不同。我就想我跟他们的不同在哪???我自己还有什么东西是我没有发掘出来的?这样想问题,创作出来的作品就显得边缘了。
换个说法,调侃一点讲,我也愿意保持这种所谓的边缘人的状态,这种边缘状态会让人更敏感;如果每天周围都是你爱听的那些东西,实际上对艺术家来讲很宝贵的灵感可能慢慢就消失了。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这个过程中有过迷失吗?
张晓刚:肯定,经?;岷苊允?,很迷茫,也有很多低谷时期,你不知道要画什么了,或者不知道怎么表达了,或者你看到的和你要表达的之间距离很大。
因为这不是个产品的概念,我输入一个程序以后出来都是同样的质量,这种批量的生产方式对我来讲没有任何吸引力了。所以在我市场最好的那几年我没有为了市场去画,就是基于这个原因。我总觉得我要警惕。
因为我发现一个问题很有意思,就是“大家庭”出来的时候,实际上别人是有意见的,但后来有了市场之后大家就好像都很一致在赞美。这个接受已经是十年以后的事了。我就知道,市场接受一个艺术家的创作,基本上要十年。
那如果现在它接受你了,你再去创作这样的东西的话,要把自己放回十年前去创作。复制十年前的感受,你肯定要出问题的。好多艺术家就这样画死掉了。
因为那个东西你太熟了,你画它基本不会有任何错误,但是艺术有魅力的恰好是它不完美?;共盍四敲匆坏悖箍梢曰酶茫憔醯妹魈旎褂惺虑榭梢宰觥H绻阋丫煤芡昝懒?,那你没什么事可以做了。
南方人物周刊:鞠白玉在接受采访时说,其实你是很少见的每个阶段都会写很多东西、留下很多手稿和资料的艺术家。
张晓刚:对,武汉文献展之前其实这个工作已经做了十年了,整理资料。我走过的每一步我都希望能看到,也好也不好,这个其实把自己弄得很累。好处是就是基本上我的每一步、每一条线索都有痕迹留下来。
南方人物周刊:为什么要让自己看到原先的每一步?或者说,再去翻看早期的作品、资料,隔了二三十年,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张晓刚:有自恋的成分,客观讲有?;赝房匆彩且蛭蚁肮呷シ此家幌拢郧懊磕甓家约盒匆桓鲎芙岜ǜ?,后来变成两三年,可能从小养成了习惯吧,像写日记一样,不画画的时候总想写点什么,有什么想法就用文字记录下来。
时间久了,文案这块就变得特别大,包括草图。很多画画完了之后就被拿走了,拿走了以后再也见不着了。所以留一张草图,你就觉得还好,你还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