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29日凌晨3点,父亲突然离世,临走时,身边一个子女都不在。父亲的走,让我很长时间沉浸在极度悲痛、自责之中不能自拔,甚至抑郁成疾。我始终认为父亲不肯原谅我的自私和不孝。
父亲19岁跟随担架队参加渡江战役,20岁加入三野,25岁入党,生前曾任江苏省军区司令部管理处处长,离休后任部队干休一所管委会主任。父亲从旧家庭走出,在军队成长,信仰毛泽东思想,为人处事总为别人考虑。但他一辈子不善表达,年轻时沉默得近乎冷漠和霸道。
上世纪70年代,参军是每个年轻人梦寐以求的心愿(尤其是女兵),我高中毕业面临下放或进工厂两种选择,正好父亲手中有一个女兵名额,他完全可以把我送到部队,但他把这机会给了别人家孩子,我只能进工厂当了一名三班倒的操作工,一待就是8年。我怨恨父亲,很长时间不理他。我后来嫁给一名军人,也算圆了当兵梦,但父亲毕竟改写了我的人生道路,我一辈子在企业直到退休,心里的怨恨久久不能释怀。
在部队大院里长大的我,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老是对别人友好,对自家人严厉,把一栋带院子的大房子让给别人住,自己三代同堂挤在不到90平方米的屋子里,家里人多嘈杂,我晚上只好躲到楼梯下厕所里看书、做作业。更不理解的是,他屡次把晋级、升职、加工资的机会让给他人,自己主动要求到吃力不讨好的司令部管理处干后勤处长兼部队农场的“厂长”职务。
记忆中父亲没有上下班时间,更没有休息天。夏天,别人家吃完晚饭、洗过澡拿上草席到操场纳凉聊天,父亲很晚才拖着疲惫的身驱回家,身上的军装总是干了湿、湿了干,积了一层厚厚的“盐霜”,很难洗。他热心为基层官兵解决困难,节假日把不能回家的战士请到家里吃饭,对几个“干儿子”很疼爱,好吃好喝都留给他们,对自家的孩子凶得要命。刚开始不理解,后来得知他们是没爹没妈的苦命娃,心里也就慢慢不怨父亲了。
父亲对我们管教严厉,尤其在选择对象上,不许我们追求物质富有,要求政治过硬、人品好。在他的言传身教下,全家14口人有12名党员、6名军人,家庭聚会我们称他“总书记”。每个子女走上工作岗位,他都很严肃地上一堂“政治课”,对当领导的更是再三叮嘱,不该拿的坚决不能拿,不该吃的不能吃。逢年过节,子女孝敬他的礼物都要经过严格审查,否则坚决不收。他身为离休干部,每次生病住院都是普通病房,不准子女动用关系享受特殊待遇。
他在生活上极其节俭,冬天洗菜不用热水,夏天洗澡不用热水器,而是用脸盆放点热水洗,35℃以下不开空调。面对儿女的责怪,他常说“年纪大了,怕凉”。他对自己小气抠门,对外人却很大方。他的内衣破了补、补了破,子女给买的衣服不是送给农村老家穷亲戚,就是捐给了灾区。老家不管什么人有难处找到他,他准会帮助解决。每当抗震救灾捐款,他从来不缺席。汶川大地震,他瞒着我们自己到邮局把钱寄给了灾区。他做善事从不留名、不图回报,这是他一生的行事准则。
父亲9岁丧母,兄弟5人,他排行老二,兄长年幼夭折,母亲生下三弟不到两个月就离开人世。他父亲要外出帮工、下地种田养家糊口,他只读了几天私塾,便挑起家庭重任,每天抱着哭闹不停的小弟,挨家挨户寻找喂奶的大娘大婶喂上几口,直到小弟能喝稀饭为止。为躲国民党抓壮丁,他不得不男扮女装。他后来常念叨,没有农村老家众乡亲的帮助掩护,就没有他今天儿孙满堂的幸福生活,没有大娘大婶的奶水小弟就不能活,“喝水不忘挖井人;滴水之恩当泉涌相报”。2012年5月,他听说村里当年地主的儿子从外地回老家了,不顾年高体弱,怀揣救心丸、一大包药,逼着我陪他回老家,把70年前欠他家的一袋面粉,连本带利地送去了。
父亲言语不多,心思缜密,化解家庭矛盾方法睿智,让我佩服。老家3个弟弟为争家产,老死不相往来,父亲常去信规劝,并将自己当年出钱为爷爷盖的3间房子分给他们,化解他们长期的不和。他对小弟格外照顾,因为他没劳保、在家务农。父亲豁达的胸襟让几个弟弟很汗颜。
父亲的低调隐忍养成了他做事一贯不张扬的习惯,“以无为而为之”。直到老人家离我们而去,我才真正理解他,明白他这平凡的一生是多么伟大。
我羡慕那些颐养天年的老者,悠然地躺在椅子上,享受着子女的照顾。父亲没那么幸运,一辈子为他人、为子女操劳。如果能重新来过,我绝不会离开他去外地,让他孤独地忍受病痛和寂寞,我会陪着他安然平静地走过最后的岁月。每每想起,我便泪流满面,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