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秋大妈在睡梦中去世了，享年75岁。她是我小学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因为都姓牟，不在学校时我就喊她大妈。她教学水平高，非常严厉，我没少挨她的教鞭，也没因为挨了教鞭而把数学成绩提高多少。她打学生跟教学一样，都很用力，以至于我现在回忆起来，手还隐隐作痛。

我工作后陆续发表了一些东西，我妈就拿给她看，有的她就留下了，谁去她家她就拿给谁看。我回老家时她鼓励我坚持写下去，还说我“一定能写出来”。

桂秋大妈在我老家有些“名气”，这“名气”除了因为她的教学，更多缘于她命运坎坷不幸。她的婚姻是奉父母之命，而且是近亲，姨表亲。这种亲在他们那个年代很多见，但别人只要木已成舟生儿育女，也就认命了，可我却不止一次听到她说“我不愿意”。

她娘家是远近有名的富贵人家，她小时候玩的一个味精瓶子留到80年代，生活拮据时还卖了80块钱。她后半生家道中落，就依靠从娘家带来的一些古董字画，再加上她的工资，把一家人的生活维持在一定水平之上。

桂秋大妈在她那个年代也是进步知识女性，我一直认为她应该有自己的心上人。我问过这事儿，她说有个人对她挺好，后来也无果而终了。

她一共生过5个孩子，夭折了两个。养育成人的3个孩子里，两个儿子都是聋哑人，只有一个女儿还算健康，个头儿却不足一米五。夭折的两个儿子都咿咿呀呀能说会道，这让桂秋大妈一生都痛惜不已。

桂秋大妈把两个儿子都送到聋哑学校上学，希望他们将来踏上社会能够自力更生。大儿子耳朵听不见，视力非常不好，到晚上基本什么也看不见，智力略逊于常人。小儿子叫道顺，比我大一岁，今年也有40了。人长得很精神，除了听不见，有些方面甚至优于常人，比如手工活儿。我记得他被送去聋哑学校是一个夏天的中午，我有些不舍得道顺走，就偷偷爬在窗上看他。道顺的爸来接他，他也不愿离开我们，在烈日炎炎的操场上转着圈儿哭得撕心裂肺。

我后来有机会学过手语，就找道顺“聊天”练习手语。我离开烟台后，每次回去，道顺都要来我家找我玩，我们连比划带写字，一“聊”能“聊”大半天。他常在节假日时跑到我家看看我有没有回来，我妈告诉他我没回来，有时他笑笑就走了，有时拿出纸笔跟我妈“聊”一会儿。有一次我妈给我打电话，说道顺又来家里找你了，跟我说他觉得你会恨他。我问为什么？我妈说，道顺说小时候他踢过你一脚，你肯定记着呢就是不说。我笑翻了。

人丁不旺是桂秋大妈心里隐痛。大儿子娶妻无望，她就把所有希望寄托在道顺身上。她想法很明确，娶媳妇就为了留后，对方只要是女的能生孩子就行，但道顺对另一半是有要求的。道顺相亲相了很多次，有那么几年，我每年回去道顺跟我“聊”的内容都是他相亲的事。

历经波折，道顺最后总算定了一门亲。女方条件让我很意外：烟台大学计算机系本科生！后来才知道，女方是因为父母离婚受了刺激，精神有点问题。

媳妇争气，很快就生了个女孩。桂秋大妈念经一样：我家有后了，对得起老祖宗了！

她有后了，心里也舒坦了，道顺却被这庄婚姻折磨得苦不堪言。妻子的病说犯就犯，犯病后谁都敢打。但也奇怪，妻子只要看到道顺就能安静下来，服服帖帖。后来道顺要离婚，妻子不愿意，桂秋大妈实在受不了媳妇犯病时的折腾，想尽办法，最终还是让他们离了。

老伴晚年得了帕金森综合征，先是手抖，几年后几乎全瘫，桂秋大妈日夜伺候他吃喝拉撒睡，过度劳累使她的血压高高低低，心脏也开始出问题。初病时她跟我妈说，他（指老伴）就是全瘫了我也希望他活着，好歹家里有个能说话的。几年后，她疲惫不堪，加上有了小孙女，一老一小都要她24小时照顾，还要给两个儿子做三顿饭，她对我妈说天天盼着老头子死，太累了……

小孙女在这样的家庭成长，与别家孩子有些不一样。眼神总是怯怯的，又透着点冷。她没白疼小孙女，小孙女还不到3岁，桂秋大妈突然血栓躺在床上不能动，小孙女果断出去喊人，因为治疗及时，竟未留下什么后遗症。

老伴去世了，精神有问题的儿媳离婚后回娘家了，女儿也结婚生子了，桂秋大妈算是过了几年消停日子。我妈说她这几年主要生活就是照顾小孙女、打麻将、串串邻居的门，我父母若回烟台小住几天，她必定天天到我家报到。

前天，我哥收到道顺的短信：我妈没了。我哥怕理解错了，追回去一个短信：大妈怎么了，说清楚！

道顺回：我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