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在静谧的乡间小路散步,能听到脚步声传得很远。走着走着,就遇到了向水君。于是,带着话题继续上路。
向水君最新定制的法国红酒已漂泊到地中海,他正在考虑合适的定位、价位。300元?500元?还是1000元?有一搭没一搭讨论着,我们到了那条幽幽飘着青蒿野香的小径,上坡,长长地伸向山的方向。石径尽头的天空,熠熠闪烁着北斗七星的巨大银匙,绵延可寻的北极星。
于是话题转向了星星。我与向水君遙望着那灿烂而神秘闪烁着的星座——“这星星离我们有多远呵?”向水君慨叹?!安恢腊?。据说要用光速才能来丈量,光走几十、上百年,也许才可以到达这些星星?!薄暗蔽颐强吹秸庑┬切鞘?,是不是它们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薄坝Ω檬钦庋伞O胂笠幌?,每天早上看到的第一缕阳光,都是走了8分钟才到达我们地球。”
星星的话题,寥廓到让人不由肃然而缄默。漂在地中海上的红酒,仿佛不再是窘迫而重要的事情。在星星的话题里,电话响起,是大弟打来的长途?!懊ǜ绮辉诹?,”,他黯然说,“后天出殡?!?/p>
悠远的银匙幽幽、次第闪烁着。消息在预见里,仍让我感到突兀、剌痛。
猫哥大我一岁,北京话讲叫发小,又是本家、邻居,是我童年最亲密的玩伴。在贫瘠的农村,最乐此不疲的两个游戏是扣凉粉与摔盆盆窝,扣凉粉是用一只装满细土的碗以很快的速度扣下去,小心揭开,便看到一碗半圆、细腻而精致的土制“凉粉”宛然眼前,给口馋与饥饿以无限抚慰。摔盆盆窝则是雨天才玩的游戏,是把泥巴团成巴掌大小的盆窝状,底儿尽量的薄,沿儿尽量的厚实,然后口向下突然尽力扣下,砰的一声巨响,薄薄的盆底顿时豁然洞开,泥花四溅,痛快之情,不可言喻。
印象中我是崇敬着他的,也许因为他较我年长?也许因为他较好的家景?但他的确能够扎着架式,咿咿呀呀把很长的一段样板戏唱下来:“我们是!工农的子弟兵……”这让我佩服得不得了。这种崇敬,甚至延伸到了他的缺点。我清晰地记得的一个情景是,我们在他家的前院里一起绑扎着一个弹弓——自然应该是在他的主导下。我看着投入工作的他鼻涕不时流出又抽回,心里想:猫哥真厉害!
再后面就是上学了。猫哥到了报名上学的年龄。差一岁的我也和母亲闹腾着要报名上学,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偷偷和猫哥家的大人一起去村西的小学报了名,当着老师的面,我说自己和猫哥的年龄一样,7岁。
上学后关于猫哥的记忆比较模糊了。我们并不在一个班,他初中时到外地一所学校借读。初中、高中、大学,记忆中,只有在冗长的暑假夜晚,我们才会在他家长满杨树的院子里漫无边际地聊天,憧憬着即将步入的未来社会与未知世界。之后是就业、成家、生子、谋生、养家,我们一同挤挤挨挨,不由自主被挟裹着进入一个大致相同的火热时代与生活洪流中,交集渐少,知道他毕业后进了县里收入不错的化工厂,之后自己办了化工厂,买了一个带院的房子。印象中他总是友善、平和、聪慧而自负,凭借他的能力、历练与人品,维持宽裕而富足的生活,肯定不是大问题。他的人生应该顺利、通达,没有大起大落。
再次见到猫哥是三四年前的春节,回老家时,与他在城北一个小酒馆吃饭,说他的厂子贷款的事。他抽烟很凶,不时咳嗽、喝酒,亢奋地讲着厂子的事情。我极力地在头脑中寻找曾经的猫哥,儿时咿咿呀呀唱着样板戏的茁壮的伙伴。
贷款可能性不大,经过努力也不了了之。我当时劝他要少抽烟、少喝酒。然而没想到今年春节回家时再次听到坏消息——猫哥得了肝癌,晚期。当时,也曾想过一定要去医院看看他,为了那一同经历过的无忧、快乐与童真。然而,这样那样的原因,终未成行,这更增加了我内心的悔恨与刺痛。听说,最后的他在病床上,疼得会在床上扭曲、呻吟,花着不菲的费用,与绝症做着注定失败的抗争。
事后听说,家人也曾问他有无外人欠他钱。他回答说有。问到谁欠他。他沉默以对。在沉默中他把与他人的债务带入另一个世界,一笔勾销了。然而,我不知道,在渺渺的另一个世界,能否把他与我之间的共同记忆一并勾销,那记载着一个稚嫩童年、茁壮少年磨砺、硬化、结壳、碎裂的生命记忆,穿越贫困与快乐、亢奋与冷漠的时代记忆。我要尽量记取这证明我们曾经生活过、快乐过、困顿过、迷惘过的记忆碎片,为走进另一个混沌世界、卸却人生重负的猫哥,也为仍然摸索、碰壁中踽踽前行的自己。
打定了要写些文字的主意,抬头看时,向水君已远远地走在坡路的前面,脚步声从夜色里依稀传来。我连忙放下思绪,快步走去,向着北斗七星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