涨水东流满眼黄。泊舟高舍更情伤。
一川木叶明秋序,两岸人家共夕阳。
乱后江山元历历,世间歧路极茫茫。
遥指长沙非谪去,古今出处两凄凉。
在《宋诗钞》里,此诗与《登岳阳楼》(洞庭之东江水西)毗邻,是陈与义在靖康之变后的手笔。陈寅恪那两句非常有名的诗:“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疑从“一川木叶明秋序,两岸人家共夕阳”里化出。
末联用贾谊指切陈与义自己,不同的遭际,同样的凄凉,的确是“萧条异代不同时”。陈与义此诗首联平平,不像《登岳阳楼》那般使用了拗律,未显纵横恣肆,但在一板一眼之间,劲力张放,是大手笔。
近人陈衍在《石遗室诗话》里,标举诗以“骨力坚苍”为要。陈与义的《舟次高舍书事》、《登岳阳楼》两诗,都是“骨力坚苍”之作,但都没有被陈衍收入《宋诗精华录》。在《宋诗精华录》里,我更多的是看见了“兴味高妙”,而非“骨力坚苍”。石遗老人的这个矛盾,令我殊为不解,然而这又恰好解释了为何他的诗论精绝但鲜有诗作传世。
说到陈与义,不得不说他所师法的杜甫。杜诗有“杜调”和“杜意”两端。杜调是“雄”,字面开阔健举。杜意是“沉”,沉缓有力地抒发情感,绝不轻佻。
明人胡应麟认为,杜调“雄丽冠裳”。如“万马不嘶听号令,诸蕃无事乐耕耘”、“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这些诗句,都是老杜“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的“徒子徒孙”,读之能见天地之大,襟怀为之开阔。
杜意则是“瘦劲沉深”,如“九日清樽欺白发,十年为客负黄花”、“四壁一身长客梦,百忧双鬓更春风”,这些诗句,是老杜“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的余韵,用典重的笔墨,流出生命里的深切悲欢。
在宏阔的天地里,一己悲欢其实何足道哉。但若能在私人的悲欢里,带出世运兴衰、人间悲欣,这种一己悲欢就有了极高价值。这正是老杜的伟大之处。杜诗往往悲切难抑,但与“郊寒岛瘦”不同,杜诗能予人超拔之力,自振于痛苦之上,这是杜调对杜意帮扶的结果,根源在于老杜能“悲吾悲以及人之悲”、“喜吾喜以及人之喜”。
人贵能横而不流,诗文亦如是。就人情而论,心中悲欣需要发出,但人若被悲欣裹挟,终非上道。在情感的湍流中,情怀或识见,是令人得以横而不流的基石。个人身世写得再精彩,若无情怀或识见,终是小文章。从汪中的《经旧苑吊马守真》和司马迁的《报任安书》里,可窥文章小大,汪中逊色于司马迁的地方,就在于他被悲欣裹挟。
六朝文章绚烂非常,写尽了一己悲欢。诗至老杜,变局出现。他接上屈原的精神血脉,将悲悯灌入诗里,悯自己,也悯苍生万物,以宏阔的人生境界提振了诗格。在这一点上,李白要逊色于老杜。
宋代学杜的诗人,较有代表性的除了黄庭坚外,还有陈师道和陈与义两家。从技法上看,陈师道注重杜意,像“邱原无起日,江汉有东流”、“事多违谢傅,天遽夺杨公”这些句子,不深究则不知其悲,这是宋诗最耀眼的价值。陈与义则注重兼具杜意和杜调,如“一时花带泪,万里客凭栏”、“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沧波无限悲”,音节浏亮,也更直击人心。
胡应麟强调,得杜意则成宋格,得杜调则不失唐风。在取重杜意这一点上,陈师道与黄庭坚近似,两家的诗都是宋诗典范。得杜意难,得杜调亦不易。明代的人学杜,重杜调而失杜意,知“雄”而不知“沉”,却流于堆砌大词。钱锺书评点陈与义的名联“万里来游还望远,三年多难更凭?!笔?,就不无讥讽地说,如果由明朝人来写,一定是以“百年”对“万里”。
到得今天,我们知道有宋诗,但极少人提明诗,这是一个警醒,也说明了杜调与杜意兼备是有多难。陈与义做到了。
历代优秀的诗人无数,宋亡以后,中国不乏文明陵夷之祸,但像《登岳阳楼》、《舟次高舍书事》这种笔力的作品却不多。不是金兵灭宋催生了沉雄的陈与义诗,而是恰好有这么一个独一无二的人,恰逢这么一个时代,写下如此夺目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