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杜拉斯,在少年稍过之后。但关于她的阅读记忆总是青春的,或者因为杜拉斯总是青春的,而我又有点“稚相延展”,以为青春是可以不老的。
“不疯魔活不成吗?”有时真想用这句话问问杜拉斯。与其说是问,不如说将赞叹变成一个问号。《广岛之恋》的文字真迷人,是我看过最动人的电影剧本小说。这可能是电影史上最亮丽最匹配的一次文学与电影的交碰。法国小说家杜拉斯(我不愿意把她规限于“法国新小说”名下)和法国新浪潮左岸导演阿伦?雷乃。一位今年诞辰100年,一位于今年辞世,彼此都创作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钟、最后一口气,到这境界,生命与创作已不可二分。
生命的蜡烛两头烧,有些创作者可一点不短暂;创作消耗生命,但也有理由相信,是文字和影像使人生得以保鲜和续命,惟一可与死神在对弈时将时间延搁的,不是意志,不是身体,而是艺术。
早前香港艺术中心上映《广岛之恋》,在门前碰到影评人李焯桃和朗天,他们说:“还来看?”(意思是,这电影应该早看了,现在来看的多是新时代戏迷),我笑曰:“播几回看几回?!奔嶂吹叵嘈?,大银幕的隐喻即为:应该相信,一些东西还是大于生命的(larger than life)??窗沼址恕豆愕褐怠?,决定把它的一段文字拐带进自己创作的一个长篇中:
你害了我。
你对我真好。
我们将怀着满腔诚意,问心无愧地哀悼那消逝的太阳。
我们将没有别的事情要做,惟有哀悼那消逝的太阳。
时光将流逝。惟有时光流逝而去。
然而,时光也会到来。
时光将到来。到那时,我们将一点儿也说不出究竟是什么使我们俩结合。那个字眼将渐渐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
然后,它将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总是对如魔如劫如迷如离的东西有所沉溺。近日再看她的《劳儿之劫》,看的是英文译本,《The Ravishing of Lol Stein》。秋天,一个舞会现场。一场订婚仪式的晚夜。19岁的劳儿与25岁的麦克将展开一段人生的新路程。现场乐队中场休息,舞池空荡。一对谜样的母女现身舞场。母亲瘦削,一身黑衣如巫魔般,一个眼神就把那未婚夫魂魄夺走。未婚夫面色突然苍白,突然不再是他原来所是,痛苦掩至,但同时双目发光,劳儿静默地目睹其中的一切变化。麦克邀劳儿共舞,他知道,这将是跟劳儿——在神秘女子出现之前他还认定将是他妻子的劳儿,人生中的最后一舞。舞罢,再舞一曲,未婚夫将属于别人。未婚夫转而邀谜样女子共舞,他们跳着,抽离于周围所有人,几乎无话,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一切将在日出前完结。一夜之间,年轻麦克老去,追上了巫魔女子,而劳儿将一夜衰竭。日出,劳儿目送未婚夫与黑衣女子离去,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Ravissement (ravishing)”是难译的,既有掠夺,也有迷醉之意。舞会的终结,创伤的原点,浩劫点与耗竭点重叠,却又不能不说是生命能量发光的绝对时刻。受竭劫所附的劳儿奇异地年轻,疯狂如同智能一样。我怀疑我也曾历经此劫。
于是我一再记起杜拉斯的《写作》。“身处一个洞穴之中,身处一个洞穴之底,身处几乎完全的孤独之中,这时,你会发现写作会拯救你。”我把这种不断探挖内心隧道至最深处的书写者称为洞穴癖。如果我也成为其一,少不了杜拉斯的召唤。谨以此作结:“从此心里面有一个不能填补的洞。越开越裂。我不断往洞里投下文字,以期把它封住,但文字像石头堕进无底深潭,无望,无回声,无所谓击落,也无所谓粉碎。自此我真正地明白,何谓深渊,永恒不能填补的洞。我与心灵的洞长居,长对,长相厮守,长相困住。如果我能走进那个洞里,也许走到尽头我能找回你,你的一团泡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