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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关注 | 小城大选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特约撰稿 陈又礼 日期: 2018-01-03

一场万里之外的选举,一个似乎已经被世人忘记的惨剧,一位前往非洲支教的中国青年把他们串联在一起,就有了这个故事

扎根于坦桑尼亚执政党Chama Cha Mapinduzi (以下简称“CCM”)38年之久的前总理爱德华?卢瓦萨,在大选开闸泄洪之际,突然急刹掉头,于今年7月,加入了反对党Chadema,并飞速成为了这一阶段举国上下乃至整个东非最受瞩目的总统候选人。

两个月前的某个下午,我在坦桑尼亚支教的一个乡村私立小学举行辩论赛,辩题由五六年级学生们根据喜好自行投票决定,最后投出来的结果是:你更愿意保守持旧选择CCM,还是作出改变力挺Chadema?

95名小学生以2:8的大致比例走向执政党与反对党的“阵营”,之后,幔子拉开,辩论开始。 

在那两个钟头里,我虽然没有听懂一句完整的陈述或回击,但他们反常地瞪圆了双眼、唾沫星子四处飞舞、手足拳脚并用、鞋子被蹬上半空,以及语气里的爆裂扫射感,便已经足够让一个外来者感到惊讶。 

“政治”和“大选”,似乎本该是与这个年龄段毫无瓜葛的议题。

两天之后的礼拜六,9月19号,我和德国摄影师安妮前往20分钟车程外的B镇囤粮。B镇并不大,步行的话,不到两个小时便能基本把主要区域给逛个遍。比起马赛部落(注:主要位于坦桑尼亚和东非地区)的荒原景象,这儿更像是欧洲某个山脚下的停滞于文明及野蛮之间的小聚落。到处油绿油绿、飘着柠檬草的香,白天停水夜里停电,星星像烙饼上的芝麻一样撒满天,走过路过没有谁不认识谁。 

泊好车,沿湖边土路散着步。不同以往的是,街上凭空多了无数横冲直撞的摩托,车尾插着红白蓝黑四色加剪刀手标识的彩旗,排气管里的黑烟喷涌而出。这时天上有直升机低低向湖边飞去,车手们立即朝那个方向举着扩音喇叭大喊大叫,或扯开嗓子起哄欢呼。

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反对党Chadema候选人卢瓦萨到B镇做拉票演讲的日子,而演讲场地就设在距我们200米之外的某片大草坪上。 去看个热闹也无妨吧。 

民众在投票站参加投票,一位选民在投票后展示她沾着油墨的小指

一个近似真相的现场 

草坪紧挨着蓝幽幽、光粼粼的湖面,看得出刚被粗糙修剪过的痕迹,下午4点半湿热的半空中也还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气味。台上有人正握麦克风以高分贝肆力渲染着什么,却明显不是当日主角——年逾花甲的卢瓦萨发已全白,所以很好辨认。 

62岁似乎不是一个适合当总统的年纪,这也是不少非洲本土媒体对卢瓦萨最严苛的拷问之一,毕竟没有谁愿意自己国家未来的总统是一个毫无活力的老人家??銮宜乖泄纭?所以他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强调:必须向我的坦桑尼亚同胞们申明的是,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个人不仅强壮,而且足以挑起你们所企盼已久的重任! 

为了给这一说法提供强有力的证据,反对党Chadema甚至还找了一支混合本国及外国医生的医疗大队,来给所有总统候选人做详细的全身检查。结果显示卢瓦萨一切无碍。支持者松了一口气,且对他爱得更加塌地死心;反对者呢,嗤之以鼻,并毫不避讳地嚷嚷“这人又 老戏重演了”。 

所谓“老戏”,指的是在2008年2月被曝出的巨额贪污事件:当时坦桑尼亚电力供应总公司和美国的里士满发展有限公司之间存在一个关于应急发电的合作项目,卢瓦萨涉嫌从中钻了大空子。正因为此,他被迫辞去了总理一职。 

更有意思的是,2008年丑闻曝光时,Chadema是最强力的抨击方之一,但卢瓦萨变节后,他们矛头一转,拼了命地试图将这个曾经的“腐败分子”描述成一个“完全的君子”。不仅如此,他们还称,连如此正直的一个人,都免不了被这烂到根部的体制腐蚀,可见执政党的无可救药。丑闻甚至某种程度上摇身一变,成了反对党手中的王牌。 

7年后的这次“高级别体检”,看似与“贪污”并无交集,但在那一部分持观望态度的老百姓眼里,它们的本质大概都和“谎言”脱不开干系。 

那一刻,我们两个闯入者遥遥望着在震天响的欢呼和口哨声中大步走上台的卢瓦萨,咽下其中明暗不一的虚实,全然摸不着逻辑。 

演讲自然还是没有听懂半分,却也能够觉出讲者中气十足、声如闷雷,手比脚划统统干脆利落且恰到好处,看起来确实宝刀未老。

作为非本国人,我身处这盛宴,脑袋里却开起小差——自打1964年CCM从殖民统治者手中获得独立到今天,半个世纪以来它始终是不可撼动的唯一执政党,好几代人看着它肉搏血拼地夺回主权、满心期盼之后能来个飞跃,结果又目睹它带着整个国家在疾病、穷困潦倒和贫富两极的苦海之中浮浮沉沉却怎么也游不上岸;近几年,许多人终于受够了,他们想要改变。 

Chadema看起来摸清了人民的渴求,因为即便仅看它为这次大选制定的宣传口号,目的也已经足够明确:M4C,Movement for Changes,变革运动。求新求变没有什么不好,但让人疑惑的是,他们为何能够在短短几个月之内将所有希望与热情全然嫁接到一个大选前才骤然转移阵地的“叛变者”身上。更何况卢瓦萨的临时脱党,还是在被CCM从总统候选人名单中剔除之后…… 

仅仅因为不能在执政党成为候选人,于是就报复似的加入反对党成为另一方候选人,并且抖落出自己所知道的关于旧主的秘事,这真的光明磊落吗? 

一头雾水中的我第一次在躁动的人海中瞥见了约翰内斯?摩沙?杰克森一家。 

工作人员在各党派代表的监督下统计选票

偶遇 

丈夫、妻子、一双儿女以及坐在轮椅上的祖父。老人戴着渔夫帽,西装领带配套齐全,他托腮沉默听着,帽檐在脸上投下块状阴影;少男少女穿着红白搭配的校服,男孩使劲随人潮挥动双臂,女孩扭腰甩胯跳着舞;夫妻俩看上去50岁出头,也是装扮得体,两人面目冷静,眼睛里的光却热得灼人。 

如此组合,实在有些引人入胜。 

我一点点挪近,隔半米定在他们身后。这时群众发出了新一轮欢呼,情绪比先前的任何一次都要高涨??烧饧业哪兄魅巳椿郝瓜铝送罚媚粗负褪持赋中嘧疟橇?。我于是试探性地走到他身边,递过一张面纸。他先是愣了愣,神色怅然几秒,随即流露出一丝柔和,伸手接过。 

我们在嘈杂声中一一点了个头。5分钟后,卢瓦萨演讲结束并乘直升机离开,集会结束。 

男主人扭过头来,扬了扬手里的纸巾并道谢。我趁机接着问他,如果方便,能否透露是什么事情让他没能控制住情绪。 

他笑了笑,并没有回答这个唐突的问题,而是伸出右手,说:“我想那不重要。顺便介绍,我叫约翰内斯,这是我的妻子罗达、父亲卡森西、儿子埃诺克和女儿阿星维。你呢?” 

一听是K村孤儿院的志愿者,又在那里的私立学校教书,他们语气间的温度瞬间升了几点——原来这家两个孩子的一到六年级,都是在这间小学上完的。 

在人潮中,我们边走边聊。约翰内斯似乎对中国尤其感兴趣,直到走到他家老款吉普车跟前,还意犹未尽。 

“可能有点冒昧,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诚意邀请你来家里共进晚餐?!甭薮锼?。 

于是一个小时后,我便坐在了他们同样位于K村的家里。 

简单亮堂,不大却也不显狭窄,客厅的墙上钉了一大幅非洲地图,上面用红色油性笔标注着好些不同指向的箭头,其中在坦桑尼亚的左上方,有一个刻意加重笔触的红圈。在那旁边挂着一个正方形的厚镜框,里头是一个斑斑点点的空塑胶点滴袋。 

“那个是……?” 

他扭头,目光凝视那个焦点好一阵,眉峰稍稍皱结,“那个呀,是20年前在卢旺达救了我命的东西?!?nbsp;

20年前的卢旺达。当这两个信息点相遇,其中的含义似乎让人难以寻思出第二个选项。 

反对党候选人、前总理爱德华?卢瓦萨

1994年

约翰内斯在19岁高中毕业那年离开了老家B镇,经由一个跨国宣教机构介绍前往卢旺达首都基加利学习神学。3年后他修完本科,成了当地的一名神职人员。

在这样一个中非小国当牧师,听起来再风平水静不过了。传教、剖析圣经经文、替前来吐苦水的信徒们排忧解难、按时祈祷吃饭睡觉,每天眼见日出日落,年年月月无声息地逃窜。 这时他用了一个短句:But, no goodness left from then on。非要翻成中文的话,或许可以是:好景不长。 

那是约翰内斯当牧师的第6年,28岁。时值1994年。 

一年当中的第一个雨季刚过半,天气时而暴雨半天时而暴晒半天,阴阴晴晴变幻不定。 4月6日晚上大概9点的样子,约翰内斯从教堂走出来,他给大门上好两道锁,准备回家。辅导几个帮派青年一整晚,他只觉得头沉得很。 

他慢慢踱着步,被三五个迎面冲过来的男人撞了个满怀。 “我记得一清二楚,自己用力地‘啧’了一声,心里实在是不爽。到了今天,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还是关于那段日子的很多关键之处,例如它(大屠杀)究竟是从哪一 个时间点正式开始的、怎么开始的、我最初的情绪究竟是什么,等等,这些都想不起来了。就像是有人用手术刀直接戳进头骨,把那一段记忆给切除再挑走……但更奇怪的是,其中一些原本不应该被留下的、小之又小的细节,却明晰得好似放电影?!?nbsp;

约翰内斯还记得随着那几人跑远,他才拼凑出他们口里喊叫的只言片语“朱韦纳尔?哈比亚利马纳(时任卢旺达总统)和西普里安?恩塔里亚米拉(时任布隆迪总统)的飞机被图西杂种击落了! ”

他听罢,思维停了几拍,并没能即刻反应过来。怔怔走了15分钟,回到一公里以外位于郊区的住处。一进门,同屋的一个年轻人问他是否已经得知了“大事件”,但还没等约翰内斯回答,他就提起包急匆匆地出了门,说是有约,并让约翰内斯不要锁门。 

约翰内斯脑袋里一片浑沌,无力深究,于是就倒头裹上被子大睡了。睡着睡着,朦胧听见什么东西碎掉的响动,声音越来越大,且杂乱。 

“4点多,天还黑着。我从床上爬起来,试着叫了几声室友的名字(对了,你看我竟然连他名字都想不起来),无应答,擦着火柴扭头一看,他的床铺一动未动。于是我拉开窗帘往外瞄,一看,街对面红橙黄一片,火苗冒得老高,房子里爬出来一个人, 身上燃着在地上打滚,他后面跟着一个,提着把大砍刀,走到他跟前,手挥几下,地上的人就不动弹了。那是他们家刚考上高中的小儿子。我当时想,这可怜的男孩子到底是惹上了多么恐怖的仇家……”

随着另几个同样举着刀的男人冲过来加入了“砍杀队伍”,约翰内斯才迅速意识到,情况远不只报复寻仇那么简单。他想起昨晚在路上听见的“大事件”,想起一夜未归的年轻人,想起对面门框上热度还未消退的图西族男孩的鲜血,仿佛有细绳沉默而飞快地穿起始终,一切都被凿通了。 

他停顿、苦笑,说:有趣的是,肉体总是诚实的,有时候时间久远到连记忆都已经走远了,某种遗留下来的感官体验却还是真切得吓人。他忘记了当自己冲出家门时竟然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却还记得撒腿往教会跑的路上,脚底板被无数小石子划伤的刺痛;他忘记了那会儿身边人们究竟在谈论着什么,却还记得耳膜里被刻录下来的尖叫声嘶吼声泣吟声,以及手起刀落之后骨骼绽开的钝响;他忘记了大屠杀之初的那几个小时街上到底是怎么样的一幅图景,却还记得到处漫着的那股肆意往鼻腔深处钻的气味,四溅的血,和烧焦的脂肪。 

此刻窗外已经彻底暗下来,还是停电。罗达端来一支蜡烛,火苗倒映在约翰内斯黑湖一样的眼底。望着他,我竟不忍心步步紧逼,只好低下头。沉默伴着微光,又和了几丝夜风。 

他看我,笑了笑,并递过来手帕,说:“你不是真的记者吧?我所遇过的那些问起问题来都腥风血雨得很,无所顾忌也不流眼泪。你不像?!?nbsp;

2015年11月5日,达累斯萨拉姆,坦桑尼亚新总统约翰·马古富利宣誓就职,手举矛与盾

罪与罚 

自那个晚上匆匆照了个面,约翰内斯再也没有过关于室友的任何消息。5月初当他经过室友位于塔拉玛(注:塔拉玛位于布格塞拉区,是一片荒凉的沼泽区域。 20世纪50年代末第一次殖民迁移时,许多图西族人被迫定居于此。大屠杀中,胡图人几乎将住在这里的图西人全部杀害)的家时,试图告知其亲人他们儿子失踪的消息,却发现那家门敞着,钥匙还卡在锁眼里。他穿过客厅、狭窄的门廊以及庭院,到了院子后头的荒地,才发现泥沼里横七竖八陈着几具脸朝下的尸体。 

他们被浆水泡着,原本黝黑的体色变成了棕黄,却又青一块紫一块褐一块橙一块。 彼时他看见如此景象,已经能够克制住胃里的翻搅而不再呕吐了,因为在那冰刀烈火的大半个月里,苍蝇、蠕虫、变异、腐蚀,以及在朽坏之上发出芽来的新生,都是最常见的画面。

约翰内斯几乎丢失了所有成体系、成逻辑的完整的叙事线条,可那些断裂的细枝末节,却被筛剩下来,透过毛孔渗进了神经末梢。

不过有那么一件事,仅此一件,他大致记住了全程。

1994年6月17日,约翰内斯随着一个由当地教会组成的基督徒临时救助团体东躲西藏地流窜到了基邦巴(注:Kibumba,刚果(金)与卢旺达交界的边境区,大屠杀期间及之后,有超过40万卢旺达难民寄居于此)。他们找到一间半塌不塌的教堂,安顿下来。 

超过400人皮肉相接地簇拥在200平米不到的空间里头,血迹、呻吟和细菌在地上、长凳上、桌面上、祭坛上拼成了无形的图案。超过半数人得着霍乱,在腹泻、脱水与各类并发症之间挣扎。下午3点左右,约翰内斯一觉醒来,发现身旁的女人冷了僵了,为她祷告之后,他和其他5个人将其以及另一具尸体抬到隔壁作为临时停尸房用的主教办公室里堆着。

他们简单处理,准备折返。这时突然从主堂传来了崩塌声,夹着声调纷乱的尖叫。第一个走出办公室的中年人被一刀劈倒在地,连呜咽都来不及。随后又来了几个, 举着弯刀或火把。有个青年一看,跌跌撞撞向教堂外狂冲,胡图族人立刻跟着撵过去,没追两步就赶上了那个瘦成皮包骨的可怜虫。 

约翰内斯呆了一瞬,随即开始条件反射地掉转头来用两只手扒拉起大半人高的尸堆,然后拼死挤了进去。胳膊、小腿、躯干、毛发和粘稠液体裹住了他,透过缝隙,他看见他们拽住了那个一块儿搬运尸体的姑娘…… 

“我闭着眼睛,甚至连怎么祷告都忘记了,只好有一句没一句语无伦次地重复主祷文: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刀声哭声话语声脚步声都止住,约翰内斯才刨开残肢爬出来。主堂内一片死寂,四百多人几乎无一生还。 

这已经是他第三还是第四次靠躲进尸堆来逃过死劫了。 

“那一刻,我惊惧于自己心里头猛然烧起来的仇恨,如果当时身边有一个胡图人,我持械他空拳,我实在不敢担保自己能够饶他一命。我甚至都能够想象使出全身力气把他砍成碎片的那种快意……主啊赦免我,我是个罪人……”

至此,约翰内斯一直像是在讲着他人的故事,平稳且敬畏。而直到这一个节点,洪水猛兽般的往事才突然挣破铁链从主人的记忆囚牢里逃逸出来。他双手捂脸,身体犹如遭到电击:“《新约》里说,恨人即等同于杀人,所以我并不比那些杀人犯要好多少。” 

我默默嚼着这话,心想,在这场惨烈的暴行中,骇人之处可能真的不是杀戮,而是眼见恨意如何践踏善意,并侵蚀人心。 

“当时在我们那班宣教士之中流传着这么一句话:There are no devils left in Hell, they are all in Rwanda(地狱无恶魔,它们都在卢旺达)。” 

这句话被《时代》杂志印在了1994年5月16日刊的封面上。 

1994年7月20日,一个卢旺达小女孩看着人们掩埋大屠杀遇难者的尸体

交汇 

在那一期《时代》封面文章中,还有另一句话——“或许早在这场灾难开始之前,胜负便已然决出。赢家不是政客也不是军队,而是势不可挡的疾病。 ”

在教堂被血洗不久之后约翰内斯就得了霍乱,还高烧不退,每天躺在散不去的腐肉气味之中,熬着天灵盖上的灼热和腹腔内的虚脱,意识模糊且昼夜不明地挨过一天又一天。 

他甚至辨不清自己究竟是死是活。 有天难民营里来了一支医疗队,寥寥几个护士和一个医生,挎着3个小急救箱。 可基邦巴所容的难民有超过40万,所以当医疗队走进约翰内斯所在的帐篷,他压根没奢望能够得到任何药品。 

在争吵声中,他昏沉过去,其间隐隐感觉一股罕有的清凉漫过干枯的血管和骨头。撑开眼睛发现,静脉扎着银针,透明液体正顺橡胶管流进体内。 

他丝毫没有精力去思索原委便又睡了,直到有人拍醒他并让他用棉花按住拔针后的细孔。 

那是位年轻的护士,这时约翰内斯扭过头来看烛光中的罗达,目光灼热?!疤煜盟傲硕啻蟮姆缦?,才把那袋点滴给了我。而为什么是我?一直也没有问,因为没有必要。重要的是,我活了过来。我们都活了过来?!?nbsp;

等到约翰内斯基本康复,时间已经到了6月底。他和其他宣教士一块儿,帮着分发陆续到达的救济粮,也帮着给数不清的难民做心理疏导,传福音。 

他问是否能够想象以十万为单位的人群,伸长了手等待食物的场景。我摇了摇头。 

“刚才在湖边,你问我为什么没能控制住情绪。我想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原因了……那一刻不知为什么,看着周围上万人的狂欢,他们为了攫取到一丝渺茫的希望,振奋而又茫然,我突然想起了20年前的卢旺达。那么多人,在搞不清方向的迷雾里求生,实在太像了……从卢旺达回到B镇之后,我曾下决心有生之年再也不对政治、政党或政治领袖寄予任何希望,因为定睛于有形且有限的某个‘人’,你是注定会失望的。尤其是在坦桑尼亚,你知道我们经过那么多挫折,50年过去了,却还是那么落魄,殖民者先进的东西没有留下多少,反而是造就了我们骨子里那种因为被压榨多年而遗留下来的贪婪、懒惰和奴性。原因呢?你随便问一个受过教育的本国人,都会说,是由于缺少了对的领导力。” 

仅仅用“领导力缺失”来概括一个国家的失落,似乎过于笼统。但出人意料的是,如约翰内斯所言,在我所问过的那些农民、教授、医生、牧师、阿訇、大小学生、 家庭主妇中,几乎所有人都把他们的困境归结于此。每次当我试图深究,他们总会不约而同给出同一个句子:We need change(我们需要改变)。 

几天后我随约翰内斯去参加了一个特别的聚会,到场的都是当年在各个难民营里做辅导的神职人员,大屠杀后,他们陆陆续续迁到了B镇。其中有一个和约翰内斯年纪相仿的男子,名叫杰基,他在卢旺达逗留到了1996年,在那之后,他重新回到校园进修人类学,现在任教于坦桑尼亚排名前五的某所大学。 

我们谈到这一次的大选。我问他:假如说哪天你们发现,事情并不会朝一个好的方向“改变”,而是“改变”得更不堪入目了,怎么办? 

他想了片刻,给出的答案是:“我想我们已经掉到了最底端,再怎么变,情况都不可能比这还要糟糕。” 

“真的有这么糟糕?你们处在一个尚算和平的年代,可以工作、可以拿着刚到手的薪水走进商店里买自己喜欢的东西、自由集会,至少再也不会像过去在卢旺达那样流离失所了,这难道不是一种进步吗?” 

“不不不,你不是本国人,所以还是感受不到。就好比说当年卢旺达大屠杀后的那几个月,我们在辅导的时候发现,最主要的难题其实并非物质,而是大灾过后人们心里长出来的溃败,你甚至能够感受到它日渐累积的浓度,那是一种末日感,毫无盼望。如果拿到坦桑尼亚的今天来说呢,你会发现太像了。就上个星期,就在达累斯萨拉姆(以下简称“达市”),霍乱还在中心区域散播,超过300人被送进医院。那可是全国第一大的城市啊……21世纪都过去15年了,这种事情难道应该发生吗?往大环境说,太脏,你看看那些街,老鼠大得像猫,没有人管;往个人说,我们这个民族对于这种贫穷和疾病已经太过习以为常、甚至麻木了,连反抗都懒得可怕!你再看看街上那些年轻人,大好的时光,游游荡荡无所事事,你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在上掌权的,撒着错漏百出的大谎,掩盖一切,新闻里报纸上所出现的,永远是他们想让你知道的那一小部分,什么黎民什么百姓、自由民主人权,对他们来说都只是竞选演说上的遮羞布……你知道每当我顺着这些现象深究下去,总是能看到20年前的卢旺达,和今天的坦桑尼亚,它们交汇到了一块,完美重合。太像了……”

我曾试着去挖掘这些被约翰内斯和杰基称为“民族大病”的症结,却总是徒劳无功,殖民、计划经济、政党的谬误以及深入骨髓的民族性,各种残余阴影搅和在了一起,让人实在难以理出头绪。如他们所言,这个国家埋着超过2000万盎司的黄金、250万吨的钻石、估计储量超过3亿吨的铁矿、44万亿立方英尺的天然气……却使得富人政客联合掠夺者,吃得肥头大耳;而穷人则被看不见的锁链捆着,耗尽心力,终究也还是奴隶。 

约翰内斯望向窗外,叹了气,说:“I have spent a lifetime in persuading myself not to pin my hope on this land(我终其一生,都想找到一个理由去放弃脚下这片土地)?!?/p>

这话听起来很熟悉,几天之后我才想起,在李志的一首歌中,有类似却又不类似的歌词: 

你终其一生想找到理由去热爱脚下的土地 

他为其定义的伟大对你有什么意义 

你所能做的只是在奔跑中?;ず媚阕约?nbsp;

你想要感受到他爱你 愿他别去伤害你 

——《黄昏》 

未知 

约翰内斯说,爱德华?卢瓦萨在B镇的演讲中有这么一句话:“我想没有人不喜欢成功和繁荣,就连我自己,也恨透了贫穷。” 这引发了全场最热烈的一次回应。他如此说,无疑正中坦国人民下怀。 

在那波滔天巨浪般的欢呼和口哨声中,我悄悄打量周围人们沉醉又狂喜的神色,心情复杂起来。 

“一直以来,我始终对身边的青年们说:不要盲目地个人崇拜,一旦谁成了你的偶像,那么当失望临时,你会加倍失望、心如死灰。就像我儿子女儿和他们的那些同学,少年人并不真的明白这个国家的窘境和需求,他们只是喜欢这个领袖,被他的个人魅力吸引,毫不理性,这是不对的。”依照他的逻辑,过激的爱和过激的恨、眼前人们的炽烈与当初弥漫于卢旺达的杀意,本质上是雷同的,伤人且自伤。 

“但谁能做到真正保持理性呢?我89岁的父亲,这么老的一个人,看过这么多破灭的理想、被毁的承诺和约定,这些东西像气球一样,今天还在,明天被大风一吹、被小树枝一划,‘砰’一声,就什么都没了??墒羌幢阏庋椿故遣凰佬?,殷切希冀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nbsp;

这兴许真是这几十年来,他们离达成愿望距离最近的一次。 

10 月25日的那个星期天,大日子终于到来了。从凌晨4点到下午6点,人们陆续在各个村子的投票点排起长龙。此后的整整3天,无论走到学校操场、店铺、教室、办公室、乡间小路、诊所还是田里,周围人口中的话题,总是这个,你能无数次听见他们紧张而兴奋地自问自答:改变要来了吧? 

10月29日下午,坦桑尼亚国家选举委员会宣布:执政党CCM候选人约翰?马古富利当选为新一任总统。 所公布的投票结果,马古富利得票率为58.46%,反对党Chadema候选人卢瓦萨得票率则为39.97%。 

10 月30日,B镇上起了乱子,上千名对票选结果不满的反对党支持者聚集在CCM办公室前,叫嚣、质问并用石头砸碎了好些玻璃窗,他们坚信最终数据与真实情况不符,因为统计票数时,每个点都有各个党派的专职人员对此进行记录整理,Chadema搜集所有选票一加,并在互联网上公布了他们自己统计出的百分比:卢瓦萨得票率高达68%。 

B镇政府无奈,最后动用了大批警察以及催泪瓦斯,才暂时止住了骚动。 

对此,CCM坚持:关于结果造假一事,全部是反对党的诡计,马古富利是当之无愧的经过公平公正的选举选出的总统。 

我问约翰内斯的父亲卡森西:假如这个大选结果引发了国内大规模的战争,你连眼下仅有的这一点和平都即将失去的话,你还是愿意保持初衷吗? 

他的回答是:“这不是一道容易的选择题,但硬让我决定,我也许是会坚持的。谁也不愿意面对杀戮和流血,但有时候想要真正改变什么,就必须连根割除掉一些旧的;而想要除旧、 想要彻底的清理,就几乎不可能不做出牺牲。如果这个牺牲能够换来一个新生命,即便是一时间剧痛,也好过你在一点点的腐烂中苟延残喘。有时候我们需要的是把整座高楼推倒,废墟虽然不好看,但起码你拥有了重建什么的机会?!?/p>

那么假如疼痛过后,到来的不是重生,而是新一轮的朽坏呢? 

约翰内斯笑了:“如果人人都这么想,那么事情永远不会发生任何变化。我明白你的意思和疑惑,但你知道生而为人,我们都总是在盼望着更好的生活与更自由的时代。所谓‘盼望’,是良药,也是心魔?!?nb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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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5 第839期 总第839期
出版时间:2025年07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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