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孩子得了近视眼，怕妈妈发现，每次体检都把视力表前几排按顺序背下来，蒙混了事。蒙是蒙过去了，很多不便只能自己承担。原本一副眼镜就能够解决的小问题，成了孩子几年来的骨鲠在喉。他把整件事看作是对妈妈的关照，“不想给她添麻烦”。以爱之名，这真是世上最大的误解。

在这个孩子的记忆中，每次生病，得到父母的悉心照料之余，总觉得有些于心不安?！懊魈炷闱爰侔桑ヒ皆骸?，“可我实在没法再请假了，这个月耽误的事已经太多”，“那也没办法，孩子病了……”这些话隐隐传到他耳朵里。他听到自己的名字，觉得自己没用，给家里添了麻烦。有时妈妈强作欢颜地逗着孩子：“你怎么就这么爱生病呢？快好起来吧，你再不好连爸妈都要病了。”这个孩子拼命地忍住一阵咳嗽，心里又是感动又是焦急。

他伸出手可能想安慰一下妈妈，尽管他才是最需要照顾的人。

如果让我说一句刻薄的话，我很想批评这对父母，竟让孩子承担那样的纠结。但这个孩子很抗拒这种批评，他相信父母已经尽力了——这我也同意，他妈妈可能患有严重的情绪问题，不得已才把压力转嫁到孩子身上。

这个孩子相信自己是被爱着的，虽然爱里含着很多压力。以至于他对“爱”的理解，也带有那么几分沉重。他回报这份爱的方式就是尽可能照顾好自己，至少不要因为生病给父母增加负担。这实则是很苛刻的自我要求。病人理应得到关心和照顾，但是有一些人生病了，却会把自己看成给人添麻烦的人，把病痛当作自己的罪责。当别人因为照顾他而付出一点什么时，“得病”就如同“犯错”一般。尤让人难过的是，这种苛刻的信念往往是在爱的名义下培养的，也很可能以爱的名义被继承下去。

从很多方面来看，这是多数家长梦寐以求的孩子，独立，懂事，会心疼人，最重要的是，省心?！凹负趺蝗梦液退植俟??！彼穆杪杷怠?/p>

这个孩子现在上了大学，坐在咨询室里，因为抑郁的问题求助。他痛哭失声，说他一丝一毫力气都没有了，生活对他来说变得越发艰难，连呼吸都好像要调动全身的精力。偏偏他所在的院系竞争激烈，学业压力很重，他无从应对。遇到困难也没人可以商量，每个人都很忙，对他漠不关心。他有时会想到死亡，觉得哪怕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别人也不会在意。

这种程度的抑郁不是心理咨询能处置的，我们共同讨论的结果是，他需要去医院诊治。我打电话给他的辅导员，请他陪同，辅导员很快赶过来了。这个学生有点惊慌失措，他习惯性地站起来，挺得笔直，抽出纸巾擦掉了眼泪：“不用了，我已经好多了?！绷成暇尤还易判θ荩孟窳ζ乩戳艘谎?。

辅导员看了我一眼。我说：“他的情况不太好，还是去医院看看?！?/p>

但是这个学生坚持拒绝。他说自己没问题，就是学习压力太大，一时间应付不过来，还说心理咨询有效果，哭过一阵心情放松多了。“问题只能靠自己解决，去医院也不过只是一种逃避，对吗？”他问辅导员。辅导员很迷惑，但还是点了点头。谁也不愿意把问题想得严重，抑郁症的阴影好像彻底消散了。

“你刚刚不是也同意去医院吗？”我觉得自己倒成了多事之人。

“去医院检查一下也好……”辅导员说。他摇头：“不用了，医生工作也很忙，我自己的情况我有分寸?！?/p>

那天阳光明媚，有点岁月静好的味道，他一把抄起书包，身手矫健，似乎回到了活力洋溢的现实世界。他跟着辅导员的脚步出门，我注意到他的步伐略有迟疑，还有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我自己去医院，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对不起?！彼∩蛭业辣稹?/p>

他笑得如此用力，好像在试图说服我什么。他要回到那个“每个人都很忙，对他漠不关心”的世界了，必须挤出一身能独立照顾自己的坚强。辅导员走在前面，步履轻快，永远没有机会了解身后这个孩子承担着怎样的痛苦。我想到他面对视力表努力蒙混过关时的忐忑，感觉到强烈的无力感。

（案例信息有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