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我回老家办婚礼,事后按照风俗去给姥爷上囍坟,又来到那个接纳他的静谧的山坡,墓草秋深,空旷寂寥。算来距我上次来送他入土为安已经第9个年头了。
按照北方农村的一般传统,姥爷和外甥之间似乎并不存在太深厚的感情。血缘说近也远,又没什么抚养赡养关系,最多就是吃吃喝喝走走串串。连俗语都说,外甥狗外甥狗,吃饱了就走。我甚至不能回忆起儿时姥爷抱过我几次,给我买过什么东西。赶上被他批评,我总会没好气地摔上高大的黑色木门,发誓再也不会来了。
姥爷年轻时在县城做工,隔段时间才能回家一次。记忆中的姥爷整洁安静,做人做事一板一眼。直到生命力开始减退,他的小院也未像一般农户那样凌乱。就连舅舅们聚餐喝完的酒瓶,也是按照不同的大小材质,整整齐齐码在屋檐下,像一队队整齐的列兵。无论什么时候,姥爷都是衣冠整齐正襟危坐,三三两两的好友来家里相聚小酌,很少见他面红耳赤衣冠不整,全然不像他的终生老友老刘——我那喝起酒来动辄坦胸露乳,甚至涕泗横流的爷爷。
姥爷是讲了一辈子政治正确的非共产党员。因姥姥的大哥解放前去了台湾,当年政审时姥爷因是台属,无法入党。对于精神和物质上一样严重洁癖的姥爷来说,这段无法释怀的宿命无疑是不可磨灭的伤痛。彼时的姥爷已是车间的业务骨干,但在政治挂帅的年代,工作再出色也与提干无缘。
从厂里退休后,本想继续发挥余热,到镇上和老友一起做生意,却因为种种原因折了本钱,只能在家郁郁赋闲。想歇没歇着的时候,二舅的二胎们呱呱坠地,一下子3个娃,养不过来,两个女儿被送回老家。三舅家的孩子接着降生,也只能让亲家母看着。姥爷姥姥重新做回年轻父母,白天抱着半夜哄着,喂奶喂药洗尿布。两个孙女稍大点,小姨夫精神病发作,小姨生活难以为继,带着弟弟和一身伤病回到娘家。大大小小6张嘴,吃喝拉撒都得靠两头老牛拉着。内心敏感的姥爷在困难面前一脸沉重,内心却坚如磐石,没有一点抱怨责难,也没有逃避推脱,尽己所能地承受了一切。
慢慢地,两个孩子到了学龄,回到镇上的父母身边。小姨也在邻县重新组建了家庭,老屋便又空荡起来。生活刚刚风平浪静,姥爷病了。几年来的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已逐渐演变成不知病灶的身体衰弱,慢慢吞噬着苍老的生命。
老屋西间背靠南墙的沙发是姥爷的专属位置,向阳温暖、通风明亮,正对电视和茶几。姥爷身体走下坡路之后,我经常看到他独自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剩下大把时间和自己待在一起。偶尔的热闹和声响甚至会让他心烦意乱。他不愿倾诉,也不渴望得到别人的帮助。糖尿病后期,爸爸要每天两次去给他注射胰岛素,风雨无阻。姥爷心疼爸爸,对着漫天大雪长吁短叹,添这么大的麻烦,什么时候是个头。最后有段时间他彻夜睡不着,浑身疼痛到难以翻身,每每姥姥起身问他,他总会说,你安心睡吧,便忍着不再发出声响。
姥爷病重时,我在复习考研,家里不曾给我透漏半点消息。过年时,我到家里去看他,昏暗的灯光下,颤颤巍巍站起来的姥爷颧骨突出眼窝深陷,脸色一片蜡黄,平时合身的棉衣变得空空荡荡,我支支吾吾地喊了一声“姥爷”,心里像塞满了棉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姥爷熬过了又一个春节。元宵节后,姥姥发现姥爷有些便血,舅舅们便张罗开始新一轮住院。也许是不想破坏节日气氛,抑或是对过年不住院的迷信,甚至是冥冥之中的自我暗示,姥爷对这个建议有些不情愿。在我们的好言相劝下,姥爷刮好胡子穿上衣服,以最好的形象住进医院。没想到,两天后我去探视,姥爷已经开始呕血,几小时后就昏迷不醒了。
老家讲究寿终正寝。那天,我先行回家和舅妈给姥爷收拾卧床,随后家人从救护车上抬下了奄奄一息的姥爷。姥爷本能的呼吸引发喉头里奇怪的声响,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生死课,一段不算漫长却极其难熬的时间。从那时起,我才体会到再艰难的生命也对尘世充满眷恋,也才体会到生如草木春长秋老,死如灯灭风过无痕,活着是这样艰辛而又漫长。
我没有勇气看姥爷如何咽下最后一口气,也不知道什么样的明确信号才能引发呼天抢地的哭喊,只记得那天夜空中无数闪亮的寒星,就像姥爷和我,不曾走近,也从未走远,一路相伴。9年里,我每次回家都还会看到姥爷曾经坐过的位置,整洁安静,隐忍克制,敏感柔软却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