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爷爷就是个典型的旧时农村老头:山羊胡,锅着腰,冬天穿棉袍、豆包鞋,直到去世。
爷爷的事,我知道得不多,他很小就没了爹娘,跟着别人长大。想来定受了不少苦。爷爷奶奶有5个儿子,生活所迫,老四打小给了别人,之后再无音讯。后来,父亲和兄弟们多方打听,但没人承认自己就是当年的老四。仔细想来,从小便被父母“抛弃”,即便是因为伤心,不认亲也是可以理解的。
4个孙子中,爷爷最疼我。奶奶去世后,大人们让我搬到爷爷家陪住。那时我上小学三年级?;蛐泶笕嗣窍耄『⒓词剐?,也终归有个支应。现在想来,那几年我不但没起到照顾的作用,反倒给爷爷添了很多麻烦。
那时候农村的炉子跟炕是通着的,做饭、取暖两不误。冬天的早晨,我起来后,炉台上一定会有爷爷头天晚上给我烤上的馒头片。有的焦黄,有的原色,一咬嘎嘣脆。我吃的第一根香蕉和第一个桔子,是别人孝敬爷爷的。爷爷往往会嘱咐我快吃,以免让别人看见有意见。不知我那时的吃相是不是很滑稽。
父亲买了把推子给爷爷理发,理发师是我。无论冬夏,爷爷只理秃头,任由我围着他转着圈儿“加工”。理完稀疏的白发,我会顺便把爷爷的胡子也理下,留下山羊胡,一翘一翘的,很神气。
第一次理完发,爷爷很高兴,结结巴巴地说,让我把用完的练习本给他卷烟用,他给了我5分钱,让我再买新的。这种待遇,其他3个孙子是没有的。
爷爷喜欢赶集听书,逢集必去。父亲给他买了村里第一台收音机,他依旧去集上听说书。他说,如果不去,人家可能会说,咋看不见宋村那个老头儿了,是不是死了?他不想让人这么说。爷爷评书听得多,所以会讲的故事也多。秦琼、黄三泰、蔡京等,我都是先从他那里听说的。
爷爷一个人做饭,饭时很早。每天吃过晚饭,就去我家接我。他到了,我家往往正在做饭,有时他会陪着再吃点儿。饭后,天肯定就黑了,我们爷儿俩边聊天边往他家走。我拿着他的手电,他曾经不止一次赞叹手电的神奇,说这家伙神了,再大的风也刮不灭。村里刚通电那会儿经常停电,爷爷总也搞不明白,电这东西说走就走,咋会一点儿都不剩?按他的理解,电灯也该跟油灯似的一点一点把油燃尽,再慢慢熄灭。对于老人,这个世界的好多事物都不可思议。
跟爷爷住了几年,想必也跟他说了不少话,但都没留下什么印象。他喜欢把听来的评书、故事、家长里短结结巴巴地讲给我听,有的甚至讲过好多遍。我往往一边听一边纳闷,他怎么就能把故事讲得一字不差呢。
我初中住校后,爷爷便一个人住。有次周末回家,他正生病,我小心翼翼地去看他。他正睡觉,我便轻轻地扫地。爷爷醒了,睁眼看我,眼睛很浑浊。我照顾他喝了点儿水,守了他很长时间。这是我记忆中为爷爷做的最后的事情。后来,爷爷去世了,我请假回家,跟着大人们哭??墒俏也换嵯袼悄茄?,只会抽泣着流泪,偶尔也会控制不住呜呜地哭出声。爷爷出殡那天,我也不懂得像堂哥那样抢着去拉灵车,只知道跟在父亲身边一个劲儿地哭。
爷爷留给我的,只有记忆。
上班、成家、当了爸爸之后,曾经不止一次想:要是爷爷还在,我一定给他买好烟、买好酒,买好多他喜欢吃的,带他来逛北京,常带儿子去看他。每逢过年,父亲总要把爷爷奶奶的画像摆在家谱下,一桌子供品就在爷爷面前。我也总会趁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盯着爷爷的遗像看。为什么这么怀念他,我也不知道。
爷爷名叫周书香,但的的确确一个字都不认识。即便如此,他肯定是村里听书最多、也最会讲故事的老头儿。